国画《藕》 娄庆云作。绍兴市纪委监委宣传部供图

“像这莲藕，外皮蹭脏了，但心里头白净，就能长出这一整片荷塘，秋天，才能结出我们囡囡最喜欢吃的莲子呀！”

红布包

李老师坐在书房里，看着眼前这只红布包直发愣。

半小时前，她从韩主任送来的“土特产”夹缝中瞥见了这抹刺眼的红色。此时它已经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了，紧紧黏着自己的目光。昏昧的日光灯下，这抹红色如同海妖的歌声，化成袅袅不断的细长触丝，在空气中摇曳，撩拨着她的指尖。

那些红色的触丝恍惚间交织成一张艳红的告知书，是儿子有机会进省重点私立高中的告知书，不过要2万元的自读学费。儿子年少懂事，奋发成才，是她最大的欣慰。想自己操劳一生，也不过艰难地在县城重点中学辗转，儿子要上的那所高中在全国都颇负盛名，这可是鱼跃龙门的天赐良机！可这2万元的学费……丈夫早逝，她一手把儿子拉扯大，还赡养老家鳏居的父亲，生活已是捉襟见肘。这笔巨款，压在她心头，沉甸甸的。如果不交自读费，让儿子去赌一把，考上成功概率不到一成的“免学费班”？不！这太冒险了！

日光灯突突地跳了跳，应和着远远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电视声，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窃语。她想起来，隔壁韩主任家的女儿今年要升初中了吧！怕是没机会看她最喜欢的电视剧了。那是个多可爱的姑娘，总是甜甜地笑着，笑得辫子都在身后蹦跳起来，只可惜听说成绩不太好。韩主任也素来是个和气的，从前还……就说如今吧，听说她儿子有机会上省重点，还连夜带着“土特产”前来贺喜。是了，自己今年分管学校的招生工作，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可爱的姑娘？不知怎的，李老师的指尖又似有若无地痒起来。

李老师的目光又被牵引到眼前的红布包上。取出红布包时，她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捏了捏，尽管她其实十分不想捏的。小臂沉甸甸地坠酸，够了！足够了……还够给儿子添置一双他梦寐以求的球鞋。

日光灯又闪了几下，漆黑浓重的雾霾从窗帘缝里拼命跻身，露着一只巨大的黑瞳，窃视着这一切。李老师一时觉得背后有些凉，却不敢回头张望，她明知道背后是什么也没有的。头顶空调的轰鸣和门外变电间“逼——滴——逼——滴——”声此起彼伏，日光灯将红布包照得越发丝缕分明。李老师恍惚觉得自己像一抹游魂，就这样无根无际地飘浮在地板上，只有眼前那抹刺眼的亮红，用连绵不断的触手把她勾留在尘世间。她不时窃窃地看那里一眼，正欲端详，又急不可耐地错开头，如同一个极渴的旅人，盯着毒花丰盈的汁液。

老父亲

李老师连夜坐车赶回了老家，二婶说父亲的咳疾又加重了。

她见到父亲时，父亲正斜倚着坐在门框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。屋檐的雨珠一滴一滴连绵不断地滴在父亲跟前，溅起蒙蒙水雾，将父亲佝偻的背和洗得褪色的青衫一起笼进烟雨里。她突然意识到，自己真是许久没好好看过父亲了。

父亲抬起头，看见了她，啪啪地在地上磕了磕烟灰，蜷缩着背颤巍巍起身：“燕妮呀，回来了？”李老师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，只是父亲的脸上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刀刻一般的皱纹呢？

“阿爹，我回来了，来看看侬。”李老师紧步上前，搀起父亲。掌心里，父亲的手干瘦僵硬，如同村头枯老多年的老槐树干，她小时候摸过，就是这样干拉拉的，没有一丝活气。小时候，又是小时候，父亲的手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干硬又无力的呢？

其实她知道的，像祖祖辈辈一样把根扎在土里的父亲，为了把闺女供上县城，把自己几乎埋在了屋门口的荷塘里，已经耗干了一身的骨血。想起这些，背包里的红布包，如同女妖的长发，黏黏腻腻地纠缠吸附过来，她一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。

父亲站起身来，独自向屋子里走去。浆洗得发白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父亲嶙峋的骨上。斜风微雨中，她又想起村头的老槐树了，虽说枯老，但这么多年始终挺立在那里，佝佝偻偻又坚不可摧。

晚饭后，李老师同父亲谈起琐事，说起升学的儿子，说起韩主任的闺女，说起韩主任，说起那份“土特产”。李老师还未及和父亲提起“红布包”，并非不想，只是每当她想提及，那红布包就如同女妖伸出尖细的指甲，火辣辣地掐着她的舌根……

“韩主任？就是那个孩儿他爹病那些年，在医院里很是照顾他爹，还借钱给他爹看病……后来孩儿他爹没了，人家老婆还帮着拉扯你男娃子的那个县中心医院的韩主任？”

李老师嗯了一声，眸子暗沉下来，如同蒙上了一层解不开的浓雾。她觉得心口堵着一块淤泥，闷闷塞塞似的……

“哦，哦……我晓得他，我晓得他的……”父亲的咳嗽又重了，李老师觉得怀里的红布包烫得她心口生疼。

“燕妮呀，阿爹觉得呀，这做人呐，就跟庄稼似的，得知恩图报，以叶还根，才能一代比一代茂盛；得脚踏实地，这根扎得牢，才能蹿得高；得向上奋发进取，才能枝叶繁盛，撑出一片天来……”父亲似是许久不说这么多话了，直拍着胸口咳得直不起腰来，原本佝偻的背更是缩成一团，他费尽力气，用手里的老烟杆指向不远处自己操劳半生的荷塘，费劲地在空中杵了杵好半晌，才总算缓过气来，“算了算了，不说啦！你这么大了，该教的爹一早都教给你了，你就当爹唠叨，哈哈……”父亲不再说话，只用一双苍老的眼注视着自己的女儿，就同四十年来一直注视的那样。

半晌，父亲才挪开眼，看着天边暗下来的日光，嘱咐道：“今年的新藕快下来了，小一个月就可以掘了，记得回来拿，也让爹能多瞧瞧你。到时候你多带些去，带回城里去，这算得上时鲜的土特产呢！还有莲蓬，我那乖外孙爱吃着呢！”父亲拿烟杆划拉着不远处的荷塘，眉宇间飞扬着自豪。

“好啦，天暗啦。快回，快回，天黑了山路不好走呢！”

李老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乡间的泥路上，刚下过雨的泥路，黏黏滑滑，每走一步，都似乎要把她的脚扒在土地上，直扒出一层皮肉来。看着满裤腿的泥，她恍惚感觉自己的皮肉便是这乡间的泥土。李老师觉得，她是走在父亲的骨血上。

回过头，李老师看见父亲孤单的影子在村头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极长极长，就好像父亲无尽又无可奈何的牵挂。她远远地冲父亲摆摆手，然后将怀里的红布包压得更紧了。

她该下个决断了！

藕花香

楼道间，几个大娘围坐在弄堂口，将小竹椅子摇得嘎吱吱作响，手上慢悠悠地择弄着烧午饭的蔬菜。

“哎，你们听说了吗？这李老师家的儿子可出息啦，下月就要上省城去读重点高中啦！李老师这些年也不容易啊，一个人把这个男娃儿带大，眼见这是要熬出头啦。”刘大娘细细地剥着莲子，一颗颗碧青白嫩的莲子从指间扑落扑落地跳到碗里，融进微风，把清香悠闲地淌进弄堂的每一块石缝里。

王大娘咂巴咂巴嘴，想到了什么。“可不是，我看这李老师真是个知恩图报的，你瞧，当年她家那口子没了，韩主任一家帮衬她们娘儿俩不少，人家几十年不忘的。就刚才，我还看见她捧着老家新掘的莲藕送韩主任家里去呢！那可是正经时鲜呐！”

“嗐，我善心的老姐姐们！你们知道什么！”周大婶将卡满芹菜污泥的指甲往前一摊，嘴唇朝隔壁楼一努，“那天吃完夜饭，我还瞧见韩主任拎着可沉可沉的一个大包，往李老师屋里去呢！好半晌儿才出来！听说韩家闺女要考初中了吧？嗐，就说李老师送去给韩主任的莲藕，那藕包包里，还露出个红布包包的角呢！这两家人，哼……”

“我看倒不像，”刘大娘潦草地将最后几颗莲子剥净，起身掸了掸围裙上的碎壳，“听学校门房的赵老爹说，韩主任的女儿没去报到呐。要我说呐，李老师不像这样的人！”楼道间的风不知何时转了向，长长的弄堂口竟闷闷地吹不进一丝风，矮树间的蝉也稀稀拉拉地叫起来。

不一会儿，弄堂口的闲谈声散了，李老师从韩主任家走出来。细碎的阳光从树缝间漏下来，一阵若有若无的荷香暖暖地吹在身上，她觉得脸上痒痒的，舒服极了。孩童们稚嫩的欢笑从邻近的小公园传来，连笑声都软软糯糯的，让人总想去拉拉他们同样软糯糯的小手。小时候，在老家的荷塘边，阿爹也总喜欢这样拉着她的小手，跟她絮叨着田间地头的趣事，如同拂过她耳畔的携着荷香的湿润润的暖风。

“燕妮呀，侬来啦！瞧这莲藕，白白嫩嫩的多讨人喜欢呐！洗净了，不说，谁也想不到它会是从这样满是脏污的地方长出来的。莲藕聪明呐，长在泥塘子里，也不闹腾，它知道，闹腾没用呢！这世上泥塘子多了，像这莲藕，外皮蹭脏了，但心里头白净，就能长出这一整片荷塘，秋天，才能结出我们囡囡最喜欢吃的莲子呀！要是这芯儿也脏了，那可就得从根里烂出来，非烂了整片荷塘不可，到时候，什么荷花呀，莲子呀，嗐，可都活不了咯！”

李老师掸了掸手心，将抱过莲藕而沾染上的污泥掸净，一阵细碎的烟尘裹挟着弄堂间藕荷香的微风，飘散在空中。她复又掸了掸衣摆，那里什么都没有，却突然觉得全身上下松快了许多。

初秋的风鼓鼓地吹过来，衣袖间满是藕荷的清香，她微笑着大步向家里走去。儿子还等着喝自己熬的莲子排骨汤呢。熬好了，给韩家囡囡送一碗去，自己还要带她好好补习。她和韩主任说好了，三年后，让韩家囡囡也考上儿子去读的重点高中，也跟儿子一样，考上“免学费班”，风风光光去省城读书。

【本文系第六届“藕花洲杯”中国（浙江）廉洁故事大赛获奖作品，原题：一只红布包】